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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文学院首届“大学生文学作品创作大赛”非虚构组一等奖——《我不爱当老师》

发布日期:2022-06-12 16:28:26      作者:系统管理员     分享到:

由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主办,文学院“创意写作工坊”承办的文学院届“大学生文学作品创作大赛”自20217月下旬拉开帷幕,至20219月中旬截稿。文学院各专业学生踊跃投稿,大赛组委会邀请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北大学文学院从事基础写作、创意写作、戏剧文学多名学者专家组成评委,对稿件进行终评,最终评选出三类文学文体共18篇获奖作品。本次大赛中,由2020级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王星紫同学创作的《我不爱当老师》,荣获本次非虚构组一等奖。

我不爱当老师

我妈是数学老师,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唯一一所初中任教,我很少听她说起学校的事,也没见她把哪位学生经常挂在嘴上,但是她却对我说:“以后,做老师吧。”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正握着画笔,在她发给我的废弃作业本的空白处画画,我头也没抬,高声说:“不要。”她转身,套上围裙钻进了厨房。

后来,她仍没有死心,在各种场合,各种时间,仿佛只要想起这件事,她都会说这么一句:“以后,做老师吧。”一天天成长的我,逆反心理也在一天天增强,我开始厌恶这句话,连带厌恶“老师”这个职业。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问遍了所有相熟的高中老师,甚至跑去网吧,在网络上查找关于大学的信息,但是无论我如何查找,都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心灰意冷的结果——以我的分数,能够填报的最好的一所大学,就是师范大学。最后,我果然被师范大学录取了。

在填报志愿的整个过程中,我妈只是询问了我的分数,询问了我填报了什么大学,最后看了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她好像没有参与过这个过程,但我却在心里觉得,这一切都和她有关,是她把我的命运拨到她所想看到的表盘上的。

上大学之后,同学们的课外时光都被各种各样的家教兼职、课外补习班兼职塞满,而我只是待在宿舍里,睡觉或者看剧。有时候想到打着师范大学的牌子可以出去代课赚钱,其实也挺心动的,但是一想到可能会面对的学生和家长,我就打了退堂鼓。

高考分数出来之后,我被亲戚请去给某个没怎么谋面的表弟讲数学,因为亲妈是数学老师的缘故,我的数学成绩一向都过得去,讲数学题,我还是有信心的。

在我姨妈满脸微笑的欢迎下,我推开了便宜表弟的房门,扑门而来的一股脚臭味差点让我当着姨妈的面干呕出来。我表弟呆头呆脑坐在书桌上,明明是初二的学生了,看起来却像小学生一样呆愣。

“数学嘛,是很好学的,我从来没在数学上花过什么时间,你只要跟着我来,包你下次数学成绩进班级前三。”我一边打开窗户,一边笑眯眯地对他说着。

我已经很有耐心了,但还是忍不住摔笔了。三个小时,一道中考卷子上的送分题,他听不懂。我把桌子上的草稿纸和习题册推到一遍,决心和他聊聊。

“你怎么看待学习这件事?”

他摇了摇头,说他不喜欢学习。

“你平时花多久时间用在数学上?”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很久,我觉得自己问到关键点上了,我直勾勾看着他,脑子里回忆着我妈当年给我讲数学题时,看着我的眼神。最终,表弟结结巴巴说,他几乎不会主动学数学。

没什么可聊的了,我心想。

我走出侄子的房间,跟姨妈讲了表弟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情况,然后向她真诚的表示,我实在教不了他。我是姨妈靠我妈的人情请来的“家教老师”,不收钱,不在家吃饭,她没理由让我再讲。

小县城没有多大,在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高中的学校,那时候,我们的县城还没有被划为贫困县,于是也没有重修这座破破旧旧的学校。我的母校,伫立在阳光下,不知何年何月刷上的黄色墙漆早已脱落的不像样子,门口的大铁门生锈的厉害,那时候,一到下雨天,我们都怕这大铁门,害怕在推推嚷嚷之中,不小心挨到大铁门,染上一身锈迹。我突然想到,高考前半年,我妈每天中午都站在大铁门前,给我送中午饭。那时,校门口稀稀拉拉站着不少家长,都是希望孩子在这段时间能吃的有营养一点,我每次接过饭盒,听见我妈说一句“好好考”,我随意“嗯”一声,便转身离开。回去之后,飞快吃完饭,赶紧继续做题。晚上放学回家之后,做作业,背单词,十二点睡觉,凌晨四点再醒来学习,这一切都没有被人催过,被人管过。高考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会有人不重视呢,我当时有多么不理解自己的表弟,后来就有多么看不惯自己的学生。

大学期间,我还是迫于经济压力以及某些从众心理的作祟,把自己的信息登在了家教网上。我本科专业是材料化学,顺理成章的,作为化学老师走进了许多小孩的家里。

从某种角度来说,当家教老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房门关掉之后,真正讲课的时候不多,更多的时间,我都被学生当做垃圾桶。那些在我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全部被他们描述的如临大敌,有时候,小孩们说着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现在,我都快要记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印象深刻的只有自己尴尬地满屋子找纸巾的场景。

“老师,你千万别出去,我不想让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一个刚刚被女朋友“劈腿”的男孩,呜咽着小声说。

“可是你房间没纸啊。”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阵正处于变声期的嗓子传来的呜咽声。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男生邀请去KTV,也是在当家教的时候。初三带了一个男孩,化学成绩不错,家长为了拔高,叫我来给他处理各种疑难怪题,为了方便这个男孩下了我的课后直接去新东方补习英语,男孩的妈妈让我和他在新东方英语学校楼下的肯德基讲课。有一次,他固执地站在肯德基门口,无论如何也不进去,他一向沉默寡言,说话声音很小,那天的他,虽然嘴里说的话还是有礼貌的,试探性的,但是声音却大了不少。他说:“我想去KTV。”

KTV里,我震惊地发现了一个撕扯着嗓子唱歌的他,他在包间里上蹿下跳,甚至好似忽视了我的存在,结束后,他对我鞠躬,说谢谢。第二天,男孩的妈妈打电话来通知我,我被“开除”了。

我想到我妈虽然没有当过家教,但是她曾经把成绩差的学生带到家里开过小灶,我想问她,当年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学生,拿起手机,但想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打通这样的电话。

后来,我尝试通过各种方式来改变我最终要成为“老师”的事实,但是不知道是我妈的命运指针始终对准着我,无论我怎么改变,最终还是走上了讲台。就像当年填报了师范大学志愿的原因一样,在我面前的所有选择里,当老师是薪资待遇最好,也相对最合适的工作,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只要不在乎学生能不能听懂,讲课还是很令人开心的事。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西安,和一所普通初中签了合同,我顶替的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教师的位置,所以学校通知我,八月开始上班。算了算时间,还有四个月才能拿到工资,我决定再带几个学生,一来是为了赚钱,二来也消磨时光。

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带过不少学生,每一个小孩都是被家长逼的和我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学习,可是那次见到的女孩,却是自己在家教网上联系的我。距离中考只有三个月了,她家的大人已经不想再花钱给她补习化学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上了整整一年的化学一对一,成绩永远只有二十几分。

她说:“我已经把老师请来了,我爸肯定会给我掏钱的。”

她说:“我好像没有学化学的头脑。”

她说:“我感觉我还能抢救一下。”

女孩的房间不大,左侧是一张小床和衣柜,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书桌面对着窗户,右侧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看着书架上的书,我下意识问道:“你平时用在学化学上的时间有多少?”

她想了想,面目平静地说:“和学物理的时间差不多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清楚这是一个愿意学习的人。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她的物理成绩比化学成绩还要难看,满分五十分的化学卷子,她几乎都是二十五分左右,满分七十分的物理卷子,她在二十分左右徘徊。看到我翻看她的物理课本,她低下了头:“老师,我已经放弃物理了,来不及了。”

“初中物理,不许放弃。”我把一本物理习题拍在她面前。

从此,三个小时的上课时间,两个小时讲化学,一个小时讲物理,一个月后,化学成绩提升了十五分,我们又更改了时间表——两个小时讲物理,一个小时讲化学,这个时候,化学已经快速的过了一轮复习了,可是物理还停在力学的部分。

有一次,我给她讲一道踢足球的受力分析图,这是最容易的一道力学物理题,几乎属于送分题,她听得也很认真,独自练习的时候也能答对。我留下一些相关题型的作业,如果作业做好的话,下周就可以进行下一章节了。第二周,我看见她在足球受力分析的填空那里,写了一个“踢力”。我学习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这种力,我不动声色的放下作业本,问道:“踢力是什么?”她扳平小脸,一字一句道:“足球受到的力。”我愣住了,看见她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差点要怀疑自己。她看见我一直凝视着她,有点着急,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本本给我看。

那是一个类似于背单词用的随身小本,她在上面写满了各种化学方程式和物理公式,在她翻开的那一页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踢着圆形物体的火柴人,上面写一段话——小人给球的力是踢力。合上本子,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能是记错了,我再给你讲一遍,首先,物理上是没有这么个踢力的……”

恶补了最后两个月物理,她的物理分数也只提升了十多分。她不是第一个学不会物理的学生,却是第一个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教学态度的人。

她快要中考的日子,也是我快要就职的日子,我们两个都很紧张,有时讲着题,我还要充当她的心理咨询师,但我到底不懂人的心理,要安慰这么个学生,我只能试着说出一些自己的担忧。

我说,老师也是很不容易的,也许老师都根本不想当老师。

我说,一想到要走上讲台,我真有点害怕。

我说,不知道别的老师第一次走上讲台是不是也会紧张。

她轻轻扬起了嘴角,那天,她笑着告诉我,《边城》的作者沈从文先生第一次上课讲课的那天,因为紧张,呆呆地站了10分钟,好不容易开了口,急促的10分钟全讲完了,他再次窘迫,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最后,她总结道:“所以,大家都会害怕。勇敢的人,是虽然害怕,但是勇敢。”说完,面目又恢复平静,埋头做题。

结课那天,她妈妈留我在家里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有一道西红柿炒鸡蛋,看到这道菜,我又想起了我妈。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道菜,但是我妈每次就把这道菜做的很难吃,我有时候会抱怨几句,别人做的是西红柿炒鸡蛋,她做的是西红柿和鸡蛋。高考前那段时间,她天天做西红柿炒鸡蛋,做好了和其他菜一起浇到米饭上装到饭盒里。那段时间其实她也在上课,给自己的学生上了课之后,就赶紧把饭放在职工办公室唯一的微波炉里打热,然后骑自行车到我的高中,从铁门里递给我。坐在学生家里,吃着美味的饭菜,不知怎么就回忆起了我们小县城的那条土路,想到了我妈卖力蹬着自行车给我送饭的样子。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在女孩的文具盒里塞了一张小画——一个女孩捧着书,脚下踩着足球,目视前方,大笑着。

我后来再没见过那位为物理学界发明了“踢力”的女孩,因为当我站上讲台,我又遇见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小孩,那些比“踢力”更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一个个出现在试卷上。有时候,我会拍张照片给我妈发过去,让她看看现在的初中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妈确实是个无趣的人,她只会回一句“再耐心点。”,无奈,我又拍一张我给学生批改作业时写下的留言,以及在留言旁画的简笔画——一个振臂高呼“加油”的小熊,我妈回复了一个“好”。

令我没想到的是,威严的讲台和正式的体制内工作也没能让我避免成为学生的“垃圾桶”,我的办公室里经常会站几个想跟我聊天的女生,偶尔在交来的作业本里,我也会看见很多小卡片,小信纸,里面写满了少年少女的烦恼。一如从前,我对他们的这些烦恼都无法共情,但是我却愿意一个一个、一条一条耐心地解答,我说不了什么心灵鸡汤,也没法像隔壁桌的语文老师一样顷刻间讲出许多名人轶事来鼓励学生,我选择的安慰方式是——画画。

一个用线条随笔勾勒出的简笔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确实能看到学生收到小画时,眼睛里放出的光芒,我确实看见了学生把小画收藏进自己做的手工小袋子里。可能我仍然不是一个好老师吧,通过简笔画,我获得了学生们的特别喜爱,但其实画画,更是为了我自己。

教师节那天,我发给了我妈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被鲜花和贺卡淹没了的我的办公桌,一张是学生模仿我的简笔画画的一系列画作,旁边秀气的一行小字写着“陈老师,你是我们的小太阳”。

说起来,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我妈那么希望我成为老师,除了关于家长们对于“稳定工作”的执念外,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我不打算问她,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或者说,我早已经明白了。

除了平时的节日和新年,教师节那短短的一天假期,我也会坐上长途大巴,回到我们的小县城。现在我妈还没有退休,她仍然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数轴、代数、方程式等等。

不知道我们的县城现在有没有流行在教师节给老师送花,不过不管是否流行,在我不愿意地当了老师的这一年的教师节,我都要亲自给我妈送一束自己买的花。

指导老师:宋雅雯